七月，首尔瑞草洞小学的老师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教室的储物柜，面前的景象让她一下子尖叫出声：
她的同事李敏秀（音译），此刻静静地呆在柜里，已经没了呼吸。
很明显的自杀痕迹，警方仅用了几天就结了案，将死因归结于李敏秀最近与男友分手。
但她的家人并不认同这个结论。
表哥朴杜勇（音译）负责整理敏秀的遗物。她那间小公寓空空荡荡，走进去那一刻，朴杜勇差点没忍住泪水。
表妹的床乱糟糟的，边上堆着一些一年级学生给她的画，画满了他们对老师的爱；
床下藏着一摞书，都是敏秀在图书馆借的，讲怎么应对抑郁症。
朴杜勇说，表妹今年才23岁，刚参加工作一年出头。
她打小看着母亲教书，心里就一直有这个梦想，她非常喜欢孩子。
谁知道这份梦想让她送了命。
（为敏秀之死发起的抗议活动）
朴杜勇发现了几百条敏秀的日记、工作日志和短信，发现她的死，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分手。
根据韩国媒体报道，在自杀发生的前几个月，敏秀的两个学生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孩子用铅笔划破了另一个孩子的头，
受伤学生的家长听说情况，直接跑到校长办公室去闹，
说敏秀“没资格教学生”，无论人怎么劝都要投诉。
（韩国媒体的原文）
此后，她陷入了与这名家长长时间的电话与短信争吵当中，这可能导致或加重了她的抑郁情绪。
6月5日，敏秀在日记中描述了她进教室上课时疑似惊恐发作的感受：
“我的胸口感觉非常紧。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掉进什么地方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7月3日，她写道：“被疯狂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想要放手…”
两周之后，同事就发现了她的遗体。
–
此事在韩国闹得非常大。敏秀的家人和教师工会集结起来在学校门口拉横幅，
（家人和工会拉横幅）
学校门口被社会各界人士送来的悼念花束堆满，
（学校外的花束）
学校的外墙也被民众的哀思纸条贴得满满当当。
（学校外墙的纸条）
以上，只是韩国这场哀悼活动的冰山一角。因为从新闻传出来的那天起，教师们每个周末都会举行守夜和示威活动，上周六终于达到了顶峰。
因为那天是敏秀过世49天的纪念日，根据韩国传统，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魂灵将离开人间转世投胎，意义很重。
当天，首尔附近有近20万名教师聚集在首尔国民议会附近，举着标语表达抗议。
（注：也有一些媒体说人数在“10万以上”，推测应在10万~20万之间。）
（周六教师抗议的盛况）
为什么敏秀的死会让韩国老师们如此愤怒？
归根结底，这是因为此事将长久以来韩国教师跟家长之间的矛盾彻底搬上了台面。
2014年，韩国通过了一项儿童福利法案，规定如果教师涉嫌虐待儿童，将立即停职或解雇处理。
本来这是好事，但到底什么算“虐待儿童”呢？
家长和老师的分歧出现了。
据参与抗议的老师们说，他们如果将打架的学生拉开，免不了要大声斥责几句，或者要动手给他们拉开，这就可能被投诉“虐待儿童”……
就算是平时训斥学生，也可能算作“情感虐待”，下场是一样的。
其中一名老师说有的家长很离谱，要求她每天早上给孩子打电话叫他起床，
她拒绝了，然后就被投诉了………
（一名教师在抗议活动中献花）
另一名老师说，班里有个男孩乱玩剪子，把同学给划伤了，因此她收回了之前奖励男孩的小红花。
仅仅因为这等小事，她就被投诉“情感虐待”……
还有一位老师名叫金珍洙（音译），说自己收到过两次特别激烈的投诉。
第一次是要求一名爱捣乱的学生“去卫生间冷静五分钟”；
第二次是跟家长报告了他家孩子在学校打架的情况。
随后学校都强迫她跟家长道歉，她心理状况一落千丈，一度出现了自杀想法，请了三个月的假。
（参与抗议的老师金珍洙）
第四位老师只透露自己姓权，他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体会过不少家长给的压力，为此请过两次病假。
他说，直到四年前，还可以把捣乱的学生罚到教室外，或者到教室后面站着，后来家长们开始控告学校虐待儿童，老师就变得束手束脚。
（示意图）
权老师最近换了工作，去了一所较贫困地区的学校，没想到情况反而比之前在中产地区好了很多…….
他说：“他们（富人们）的心态是，我的孩子全天下最重要。当你只想着把孩子送进一所好大学，你就会变得非常自私。”
“我相信这种压力会传导给孩子，影响他们的行为。孩子们不知道如何释放这种压力，就通过互相伤害来发泄。”
权老师说的，正是人人诟病的校园霸凌问题。
今年四月，韩国政府终于正视起这个问题，
宣布将霸凌记录进个人档案，影响霸凌者申请大学乃至找工作。
（霸凌记录影响大学申请和工作申请）
但这反而加剧了某些家长的焦虑感，导致他们向老师施加压力，要求他们消除孩子的霸凌记录。
申敏香（音译）是 “学生及家长人权保护组织”的负责人，她说：
“其实绝大多数家长都表现良好，我们只是担心用来表达关切的渠道被切断。家长被诬陷为罪魁祸首，这是不对的。”
但申敏香也承认，她的确曾投诉过老师，也希望能在“自己孩子学什么”，以及“老师怎么教学生”这两方面，有更多话语权。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家长向外媒展示了一个群聊，是一个学生家长群，里面有几个人正纠集起来准备骚扰一位老师。
其中一人在群里传授经验：“如果你自己的号码被屏蔽了，就用其他家人朋友的电话打。”
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家长说：“如果老师无权干涉有问题的学生，那所有人都会受到负面影响。”
–
家长之所以会表现得这么焦虑，大概跟韩国学生的内卷不无关系。
对很多韩国孩子来说，考个好大学也许是唯一的上升通道。除正常学业以外，他们还参加一种叫“学苑”的补课班。
从早5到晚10，学苑几乎从不休息。榨干学生的精力，也榨干家长的钱包。
（普通的补习班聚集地）
以往韩国家庭都有五六个孩子，而现在，绝大多数家庭都是独生，他们只有一次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
这种环境下，有家长陷入完美主义，对老师吹毛求疵，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只是理解不等于能接受。
首尔国立教育大学的金奉杰教授（音译）说，不平等现象加剧也是原因之一。
他解释道：“传统上，韩国有非常浓厚的尊师重教的文化，但现在时代变了，许多家长都受过高等教育，他们往往不太看得起教师。”
“他们认为自己的交的税养活了老师，这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权力感。”
（上周六抗议活动中的一角）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权老师从中产地区换工作到较贫困地区，体验到的情况反而变好了…….
眼下这个情况，本质上还是社会竞争太激烈的问题，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但至少也可以立法保障一下老师的权利，让他们不用遭受莫名其妙的投诉…….
然而从韩国教育部的表现来看，连后者也并不乐观。
面对老师们的抗议，教育部的选择是施压捂盖子——如果周一这天老师敢请假来抗议，就会给予“严厉的处分”。
（韩国媒体的报道）
然而，老师们却并不畏惧教育部的威胁，以亲身行动回应。
（参与游行的老师们）
周一下午四点半，仍有大约一万名老师以请病假、年假等各种方式，聚集到了首尔国会大厦前。
目前官方的政策略有松动，向教师发布了新的指导方针，规定教师可以将捣乱的学生赶出教室，并在必要时约束他们。
另外，家长必须提前与教师商定会面的日期和时间，教师可以拒绝在下班后会面。
韩国教育部长李柱浩说，他希望这些措施 “能让学校回到应有的状态”。
（韩国教育部长李柱浩）
但老师们觉得这还不够，他们还是希望能有更正式的法律文件等。
之前教育部的强硬态度也让很多人不满，
有一位姓黄的老师甚至表示“这不会是最后一次集会”，还准备继续抗议…..
（黄老师的原话）
根据2023年的一项调查，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教师（24%）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而2006年，这个数字还是68%。
绝大多数教师表示，他们在过去一年中曾想过要离开这个行业。
如果未来韩国教育部不拿出实际的措施来，也许真的会有越来越多的老师选择退出……
